王博士
王博士剛加入阿里的時候，被看做是阿里的救星。阿里作為一家互聯網公司，急于擺脫「沒有技術」的土豪形象。
那時候互聯網上公認的是百度有技術，騰訊有產品，阿里呢？似乎就是搞商務和運營強一點，所以阿里很不甘心，阿里的「架構師」們也很不甘心，平時做了很多事情，但在外人眼里還是覺得阿里沒技術。
再加上后來高管們跑到寧波開了一個會（還好不是嘉興南湖的一條船上），終于想明白了要把淘寶、支付寶、B2B 幾家子公司的底層數據打通，然后實現一個很理想化的用阿里的數據來評判所有商家信譽的「新商業文明」。高管們把這件事情命名為「登月計劃」，從名字里也可以看出阿里當時的野心有多大。
這兩件事情里，公司的技術形象在淘寶招來了章文嵩后獲得了扭轉，他帶動了淘寶的一系列開源運動；而「新商業文明」這種概念后來在阿里也不怎么提了，反倒是「阿里金融」承載了這個理想。
在當時阿里的高管里沒有一個技術牛人啊，光有 idea，卻不知道怎么做，所以在苦苦的尋找那個「他」。我一直沒想清楚為什么阿里不從內部找，可能是內部的「架構師」們「格局」不夠大吧，高管們拿著望遠鏡滿世界的找人，卻看不到眼皮子底下的金子。寧可花大價錢從外面請人，也不怎么愿意內部提拔，不在乎錢的大公司大多如此。
總之，高管們最后終于找到了王博士。王博士是唯一一個能把技術講得連馬云都能聽懂的人。阿里有很多技術 VP，但他們都沒有王博士這本事，所以他們也只能做到 VP，而做不到 CTO。
但一開始王博士不是 CTO，而是叫「首席架構師」。阿里很長時間內都不設 CTO，我不知道是不是和當年 B2B 的 CTO 吳炯有關。我剛加入 B2B 的時候年紀還小，很多事情看不懂，等看得懂的時候吳炯又離職了。所以我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故事。總之，阿里一直把 CTO 的職位空懸，王博士來了后也只能做「首席架構師」，而不是 CTO。
我認為這個 title 反而壞了事，壞就壞在「架構師」三個字上，這傷了很多人的心。你會寫代碼嗎？竟然敢做「架構師」？還是「首席」的？我們來比下寫代碼的能力？內部有很多大P是桀驁不馴的，大家也是到很久以后才接受原來這個「首席架構師」是不做具體的技術架構的。
我至今也不知道王博士會不會寫代碼。雖然他以前承諾過要在「飛天」上寫一個簡單的「job」，但是這件事情好像到最后都沒有實現。正如王博士喜歡滿嘴跑火車一樣，他經常會說一些事情到最后卻沒有做到。我以前對此頗有微詞，后來自己做管理了忙到快瘋就慢慢能理解一些了，但也因此會更加的注重自己所能做出的承諾。
「飛天」是阿里云為了「登月計劃」而做的分布式計算系統，可以說阿里云之所以成立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但因為「登月計劃」是終極夢想，所以阿里云一開始比較保守和靦腆的稱自己要做的是「奔月計劃」，初級階段還只是「奔」過去嘛，還沒有「登」上去。
如果對應到云計算里，「飛天」對應的就是 Hadoop。但阿里云是從頭造輪子，從底層開始寫起，就差 Linux 沒重寫了。因此「飛天」里有很多重要的組件，像文件存儲、通訊、調度等，都取了些很牛B的名字如「盤古」、「夸父」、「伏羲」、「功曹」之類。
后來我和幾個同事經常私下里腹誹，說阿里云的產品不怎么牛，名字倒是一個比一個牛，但光名字牛B沒用啊！以至于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做產品時都很低調的不敢取名字，怕做出來的東西就光名字牛B了。
這段時間還做出來了一個「后羿」，就是基于 XEN 的虛擬機調度和管理系統，對應的開源產品是 OpenStack。但我個人覺得「后羿」完全是一個意外，因為這不是阿里云成立的初衷。當初也就是想學學亞馬遜的 AWS 這種搞法，結果「飛天」沒搞起來，「后羿」反而搞起來了。也算是一個意外收獲吧。
另外一個意外是「云梯」，本意是在「飛天」成熟前用 Hadoop 集群支撐淘寶的業務，結果沒想到「飛天」遲遲不成熟，而「云梯」熟的不能再熟了。在已經能很好的支撐淘寶業務的情況下為什么要棄 Hadoop 不用而轉到「飛天」上來？內部一直為這個問題爭論不休，中間也發生過很多悲壯的故事，不在此贅述。
喜歡重復造輪子也是王博士被人詬病最多的地方，從「飛天」到「后羿」再到「手機 OS」，輪子造了一個又一個，產品卻總是差強人意。有段時間「云手機」宣傳自己有 1000 名工程師，然后有客戶用的傷心了就罵「你們有 1000 名工程師還做出來這么難用的手機？」。然后我們就又私下里開玩笑說阿里云有個人，他的名字就叫做「1000 名工程師」，都是這個人惹出來的禍。
王博士后來也承認自己不懂產品，阿里云是一家技術公司而不是產品導向的公司。
在一開始的時候，阿里云承載了阿里的技術夢想，要招 5000 名工程師。所以阿里云最開始的團隊是一群技術專家組成的，能寫代碼，但不會與客戶打交道，也不懂產品，不懂用戶體驗。做事情的邏輯是「我們能做什么，所以做什么」，而不是「客戶需要什么，我們做什么」。這在后來導致了很多問題，所以做了比較大的調整，把服務意識放到了第一位。
阿里云一開始想學 Google，工程師技術導向。有一次元旦年會上，王博士把馬云叫來給我們打氣。馬云說他不懂技術，但很尊敬搞技術的人，認為技術大牛都是俠客，還說「程序都是 bug 組成的」，贏得了全場的掌聲。一開始大家都志得意滿，意氣風發，覺得一群技術牛人在一起還有什么是做不出來的？馬云更是豪氣的說「登月計劃」是一定要做的，先砸 10 個億，不夠再砸 10 個億，直到做出來為止，再次贏得了全場的掌聲。
王博士更是一個極具感染力的人，他很會講故事，總是喜歡給我們講一個雷達的故事。在二戰勝利前夕，「時代」周刊封面本來要刊登「雷達」的照片，都已經通知好發明「雷達」的團隊了，這是一件無比榮耀的事情。結果發行前因為廣島長崎的「原子彈」，而改為刊登原子彈照片了。「雷達」團隊非常沮喪，因為從整場戰爭來說「雷達」的意義才是最大的。王博士用這個故事來激勵我們什么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每次他講故事時下面的人都聽的很興奮、很認真。他總會用「你們在做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不要怕犯錯」一類的話來鼓勵大家，然后大家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覺得在做著一份無比光榮的工作。
在講故事的時候，王博士很容易流淚，經常講著講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他和阿里高管里的「曾教授」一樣愛哭，每次講到員工的感人事跡時眼淚就控制不住了。這時候下面一些淚點比較低的人也會跟著流淚，當然也有些「狼心狗肺」的人會對此頗為不屑，認為哭多了就不值錢了。
后來王博士還弄了個「飛天獎」，獎項的評委就他一個人，一個純主觀的獎項。我以前還做夢過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得「飛天獎」，結果后來見他每次都把獎頒發給其他子公司的人，我就懂了，原來這個獎是一個「政治上需要」的獎項。王博士經常會用「飛天獎」來告訴我們要懂得感恩，感謝這些合作伙伴和客戶，感謝他們愿意相信阿里云，愿意把他們的東西都搬到阿里云上來。
作為一名 CEO（阿里云 CEO），王博士一天到晚都見不到人。我私下里曾腹誹過這件事情，有一段時間我和朋友戲稱他為阿里云的 Top Sales，一天到晚到處去拉單，時不時就會拉回來某個政府或某個大公司上云。現在我明白了，CEO 也是分不同類型的，不能奢求每個 CEO 都像喬布斯一樣。
但王博士的管理風格也讓很多人不能適應，中層換了一批又一批，據說王博士在管理水平上是 M0 的（在阿里小部門主管是 M1 層級）。有很多在一開始加入阿里云的牛人，過一段時間后就人間蒸發了。就連「飛天」這樣重要的項目，負責人也是換了一茬又一茬，我總覺得臨陣換帥是不大吉利的事情。
有段時間 Fenng 看王博士特別不順眼，覺得王博士在阿里就是起反作用的。后來有一次丁香園被人 DDOS 攻擊，Fenng 跑來問我阿里云能不能防，我一想多好的機會啊，這次要是服務好 Fenng 了，看能不能讓他對阿里云印象有所改觀。結果業務部門不愿意接，據說最后放出來的話是「你們搞不定 Fenng 的！」。這件事情讓我非常憤怒，開門做生意還有這樣挑客的。那段時間王博士作為「Top Sales」不知道去哪里拉單了，也不在公司，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后來我向他問起 Fenng，他說 Fenng 可能對他有一些誤會。
盡管王博士和 Fenng 勢同水火，但我居然有機會把他們倆攪到一塊兒去了，這事情讓我心里覺得特別有成就感。在我的書《白帽子講 Web 安全》的封面上，是王博士的題詞，在封底，則是 Fenng 寫的推薦。這可能也是他們倆唯一一次「同臺」了。
再到后來我因為個人發展原因，終于要離開阿里了。那時候我的團隊已經從阿里云又到了集團安全。我提出離職后從主管、總監、HR 一輪輪一直談到郭靖，他們都沒能留住我。在最后一天，王博士不知從哪里知道我要走了，居然要和我談話，而且還放出風來說「有信心把我留下」。我當時心里就樂了，我意已決，這件事情難道我自己還做不了主嗎？
后來總監跑來問我說，王博士準備給我的下家公司一些好處，但要求他們不要招我，怎么辦？我當時一愣，心想還帶這么玩的？后來轉念一想又覺得很簡單，我回答總監說：「如果馬杰（我現在的老板）答應的話，那這家公司也就不值得我去了！」
第二天，我開始和王博士進行了在阿里的最后一次談話。我們聊了很多。
王博士說兩個月前他在阿里內網里看到我的帖子，我當時寫到「至于阿里云的前途我也說不好，再陪博士玩個兩三年吧！」，他當時看了特別高興，覺得這個時間點和他心里想的差不多，云計算到那個時候差不多也就見眉目了。「小黑」（在阿里大家都叫我小黑）還愿意陪他玩個兩三年。可是轉眼我就要走了。我當時覺得心里特別過意不去。
我說我覺得阿里沒有野心在安全上成為行業第一，因為阿里不是一家安全公司。王博士堅持認為阿里一定有這個野心。我總覺得他又開始滿嘴跑火車了。后來王博士見我去意已決，就說還是希望我成為阿里云的安全顧問，讓我給產品提提意見，還說會在一周內讓秘書聯系我。但后來就再也沒人聯系過我了。
談了一個小時，王博士也沒能挽回我的心意。他和我侃侃而談，神采飛揚，我卻感覺到了他滄桑面容背后的疲憊，讓我無來由的感到一絲心酸。
臨走時，王博士起身送我到辦公室門口，我卻躊躇了一步。我知道我這一步邁出，就真正的離開了阿里，再不可挽回。邁出這一步，就離開了我的第一家公司，離開了這個我工作了八年的地方，我看著他上市，在這里買房，在這里找到了老婆，在這里有了一群好兄弟。我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道：
「博士，其實我一直是相信你的！」
然后我的淚水就很不爭氣的噴涌而出。我站在辦公室的門口，無語凝噎，久久的說不出話來。博士的眼睛也紅了，辦公室里一片沉默。
半晌后，博士拍拍我的肩膀說：「翰清，不要這樣。」
就這樣，我離開了阿里。
現在我回想起來，王博士是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他沒有太多的創業經驗和產品經驗，僅憑著一腔熱忱帶領著一群同樣熱忱的工程師們在做世界上最難的技術之一。走了很多彎路，也傷了很多人的心，但也栽了很多樹，讓后人乘了涼。
在阿里時我人微言輕，產品不如人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人可能說風涼話「你行你來啊？」，所以我現在找了個「我行我來」的地。這一次，再沒有任何的退路。
每當我心情沮喪、絕望時，想想王博士，就不覺得自己有多慘了；想想當年的阿里云，再絕望的日子都經歷過了，就不覺得遇到的困難和壓力是個事兒了。
道哥：王博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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