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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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是從四周的田野里不知不覺彌漫向島似的村莊的。
? ?其實在黑汁一樣的夜色升騰和彌漫之前,已經有了許多耐人琢磨的先兆。譬如:在山崗上啃噬草葉的牛羊,不管吃飽還是沒吃飽,它們已開始掉轉過身子來,邊低頭靜靜地啃食、邊一點一點地漸漸向村莊靠近;那些到田野里瘋耍了一天的叫雞鳥和麻雀,拖著自己投在大地上的一坨影子,嘴里叼著草籽或泥粒,疲憊地低飛著,從四野掠向了默無聲響的村莊;還有那些在村莊上空飄浮了一天的云朵,正靜靜地向四邊的山巒散去,最后,像一片片的白絮,被掛在了村莊四圍山梁上那些影影綽綽的枝梢上;還有那些藏在草叢、莊稼棵子里,甚至墻縫或潮濕墻基下的蟲子,它們緘默了一天,忽然怯怯地低低地開始鳴叫了。還有許多東西,它們也是村莊洇入蒼黑夜色的前兆。譬如那些從村巷里低著頭不聲不響向家里踱步的狗,那些有點猶豫但還是遲遲疑疑退入雞塒的雞鴨,還有村莊西邊那越來越響的鸛河流淌的聲音,甚至那忽然之間粗放起來的風等等。
? ?村莊就這樣溺進了越來越黑的夜色里。
? ?起初的喧囂是繁亂而簡短的。家禽和牲畜們在一陣短暫的忙亂后,便進欄的進欄入塒的入塒。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匆匆忙忙吃過了晚飯便熄燈睡覺,一盞盞暈黃的燈很快就接二連三地熄滅了。夜幕上銀釘似的星粒顯得越來越稠,越來越亮。只幾支煙的工夫,村莊便沉進那寂寂的夢中去了。這時還沒有徹底睡熟的,只有村莊里那幾只余興未盡的狗。它們把耳朵貼在地上,諦聽從大地深處傳來的更遠的聲音,些許的風吹草動,些許的云影飄移,它們就會狺叫起來。狗叫聲飄出村巷,飄到莊外冥寂的田野里,瞬間便被夜色給湮滅得無聲無息了。也許這時還會有幾頭牛或幾匹驢,它們也沒有睡熟,正在欄里哧哧地反芻草料。它們也許想起了高興或憂傷的心事,忍不住仰起脖子嘶叫起來。大牲畜們的嘶叫聲渾厚而悠長,驚得樹蓬或屋檐下的宿鳥們嘰嘰咕咕,驚得墻根或草叢里那些正在鳴叫的蟲子立刻噤了聲去。有幾次,我甚至驚訝地窺見,在夜晚那些牛的哞哞或驢的咴咴聲中,頭頂的星星、還有窗外那些水銀一樣的月光,似乎都隱隱地顫了幾顫呢。
? ?村莊的夜晚是沉靜的。
? ?但村莊的夜晚又不是死寂的。
? ?十七八歲的時候,像所有人的青春期一樣,年輕的夜晚總是讓我們感覺到枯寂和難捱。那時,我們這群虬須初黑的村莊年輕人,為了捱過這難熬的村莊寂寂長夜,要么一群人扎堆兒睡覺,要么就吵嚷著搶攬夜里看青的差事兒。扎堆兒睡覺,是一群人貓在一起說話;看青,是給自己爭取到一個夜里可以在村莊外野天野地飄忽來飄忽去的機會。如果不是看青,村莊里所有人都睡熟了,你一個人夜游神似地在莊里莊外走來走去,那算怎么一回事兒呢?
? ?我在給村莊看青的那些夜里,不喜歡像別人那樣窩在看青的窩棚里勾著頭邊抽煙邊一件一件地思謀事情。我喜歡提著長長的手筒在莊里莊外踢踢踏踏地走來走去。在這樣夜游神一樣的巡邏中,我常常看見許多白天難得一見的許多動物,有時是一條蛇,它像一截爛繩,只是長長的身體扭幾扭便滑進了田埂旁的草叢里;有時是幾只鬼頭鬼腦的豬獾,它們聽到我的聲音,馬上就撲撲嗵嗵一陣亂響,從莊稼地里驚慌失措地逃躥而去;甚至有時是幾頭野豬,或者是身段敏捷、眼晴里總是汪著兩洼驚恐的一兩頭草鹿。有幾次,我甚至看到了幾顆流星,它們從中天的天幕上倏忽滑落,有的拖著長長的銀色尾巴,有的像一粒迅速迸落的火粒。我甚至聽到過流星滑落時的一種聲音,那種聲音隱約、尖細,就像長長哨音的尾段。我說給村莊里的鄉親們,但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相信。
? ?在夜晚我最多遇到的還是村莊里的一些老人。尤其在月光如水的深夜,在村莊外的野地里,或者在村頭的大路上,我常常和一兩個孤獨的老人不期而遇。他們有的是抄著手佝僂著腰身在夜晚里踟躕而行;有的則是滿腹心事的樣子,一個人拖著自己蹣跚的瘦弱影子,緩緩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遇到過村南大柳樹下的四大爺,他在夜晚總是在莊北的山腳旁晃蕩,他老邁瘦弱的身子甚至踏不出一丁點兒的腳步聲。還有那白發稀疏,一臉蒼涼的六根爺,他總是在莊南的墳地旁,有時停下來抬頭呆呆地仰望頭頂的星星或月亮,有時輕輕地長嘆幾聲或者輕輕地咳嗽。
他們讓我感到了一種生命的蒼涼,也讓我對夜晚深處形影相吊的蹣跚充滿了憐憫。我知道,在所有的村莊里,在所有村莊冥寂空曠的深夜里,都有這樣的老人在默默地夜游著,在憂傷地一個人靜靜懷想著。他們是村莊時光中的一種輕嘆,他們是生命在歲月中的一種無奈,他們是靈魂飄蕩出的一縷惆悵。
? ?我一直默默憐憫那些在夜晚深處寂寂游走的村莊老人。直到有一天夜晚,當我滿腹心事下樓去街上散步的時候,我才驀然清楚——夜游是多么幸福的一種寂寞啊。他們的前邊,是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他們的身旁,是他們春種秋收了一輩子的小路和田塍;吹拂他們的,是他們熟稔了一輩子的鄉野夜風。在這樣的月夜里靜靜夜游,村莊、田野、山崗、河流,都是他們細細咀嚼與回想的真實場景,夜游的夜晚一切都是屬于他們自己一個人的。月亮、星子、流螢、蟲鳴,一直都是他們蒼老心靈中永恒的生命天幕。而我們呢?浮萍一樣被生活的風左右著,從一個小區到另一個小區,從一個街道到另一個街道,甚至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塊大陸到另一塊遙遙遠遠的大陸。假若有一天我們蒼老到需要用回望或懷想來支撐心靈與生命的時候,有哪一條街道可以讓我們靜靜地散步、有哪一種場景可以給我們的靈魂以撫慰、有哪一種生活的熟稔可以讓我們面對已經不多的歲月卻顯得從容而沉靜?
?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能擁有一個屬于他自己的村莊,也說不清楚還有多少人能在自己的故鄉的月夜里一個人神定氣閑地靜靜踱游。甚至說不清楚,還有多少人能在一個浮躁的歲月里,能讓自己的思緒在故鄉的山野間默默地躊躇。但我一直夢想著,當我蒼老年邁的時候,就讓我卷起一生漂泊的沉沉行囊,拍落我滿身的仆仆塵埃,在冥寂的月夜里,沉入到故鄉的小路上去,沉入到老家的田塍上去,讓濕潤的夜風輕輕撫摸我,讓嘰嘰的蟲鳴一聲聲喚醒我,讓氤氳的夜露緩緩淘洗我。讓我披著月色和星光,從容地懷想著,靜靜地在夜色里溯時光遠去。
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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